五月下旬的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腹地，连绵起伏的沙丘间，春种时新栽的梭梭苗等沙生植物正抽芽生长。十多年前这里还是“风沙追着人跑”的戈壁荒野，如今随着近亿棵梭梭扎根成林，万亩流动沙丘被锁住脚步。

这一切，离不开当地政府、社会公益力量以及牧民们的共同努力。中环报记者近日走访了阿拉善盟，见证了梭梭对抗荒漠的力量。在这场由政府主导、社会力量助力的生态革命中，与风沙抗争的牧民化身“沙漠园丁”，在梭梭等沙生植物林下培育“沙漠黄金”肉苁蓉，形成“造林固沙—沙地生金—产业富民”的可持续发展链条。

阿拉善盟在以绿色屏障抵御荒漠东扩的同时，蹚出了生态修复与产业振兴同频共振的戈壁突围之路，为全球荒漠化治理提供了“绿富同兴”的中国范本。

确立科学治沙策略，遏制沙漠蔓延

阿拉善地处内蒙古自治区西部，在蒙语中“阿拉善”意为“五彩斑斓之地”，辖区内主要以沙漠、戈壁、荒漠草原等地貌类型为主，拥有壮美的景观，也面临着巨大的生态环境保护压力。

“阿拉善盟总面积约27万平方公里，但适宜人类生产生活的面积仅占6%。”阿拉善盟林业和草原局四级调研员高立平告诉记者，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三大沙漠由北向南贯穿阿拉善全境，沙化土地面积占全盟国土面积的73.67%。这里常住人口超26万人，却依然是内蒙古自治区12个盟市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少的地区。

阿拉善腾格里沙漠腹地。

加上这里属于干旱荒漠区，年均降雨量由东向西从200毫米逐渐递减到40毫米。从整体生态环境状况看，区域承载植物量少，植被盖度也相对较低。

另外，从地理位置来看，它正好处在狼山（阴山余脉）、贺兰山与祁连山间的空缺带，是西北季风的主要通道。“季风吹来，会通过三山间的缺口地带形成狭管效应，加速风沙流向内部输送，严重影响周边区域以及粮食主产区的生态安全，甚至影响华北、京津冀等地区的生态安全。”高立平说。

尤其在20世纪90年代，受全球变暖、降水减少、耕地扩张、过度放牧等自然和人为因素的影响，这里遭受强沙尘暴天气的频率逐渐增加、面积也逐渐扩大。

“那时的沙尘暴遮天蔽日，频繁且持续很多天。天上是沙，地上也是会移动的沙丘，不一会，道路上就形成一排排像搓衣板似的沙楞子，甚至能从院外迁进院内。”当地牧民告诉记者。

防沙治沙，阿拉善重任在肩。据高立平介绍，为改善生态环境，阿拉善盟相继实施了退耕还林（草）、天然林保护、“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和自然保护区建设、防沙治沙示范区建设等生态重点建设工程。

同时，坚持科学治理原则，根据不同地区的自然条件和荒漠化程度，采取不同的治理模式和措施。

如在轻度荒漠化地区，采取休牧、围栏封育和草畜平衡等措施；在中度荒漠化地区，采取补种草种、围栏封育和禁牧措施；在重度荒漠化地区，采取工程固沙和生物固沙“双管齐下”的措施固定流沙，同时辅助于补植乡土灌草苗木、围封禁牧等措施。

“我们这里水资源有限，主要采取‘以灌为主、灌乔草相结合，以封为主、封飞造相结合’的防沙治沙技术措施。”高立平介绍，阿拉善盟的治沙理念是坚持“以水定绿”，充分考虑生态环境承载力，特别是水资源的承载力。

以近自然的方式开展荒漠化综合治理，宜林则林、宜草则草、宜荒则荒，在对原始地貌和天然植被进行优先保护的基础上，再通过封沙育林育草、飞播及人工造林种草等人工促进方式恢复人为破坏和受自然干扰退化的林草植被，遏制沙漠蔓延。

吸纳社会力量，提高牧民造林积极性

阿拉善盟还积极探索推行合作社造林、专业队伍造林等新模式，近年来，在国土绿化方面已由过去政府为主向引导社会资本参与转变，为有社会责任的企业参与荒漠化治理创造了条件。

2013年6月，阿拉善对沙生资源植物进行规划，提出建立较完整的沙生植物资源化利用产业体系，走生态、经济效益共赢之路。而种植人工梭梭林就是规划落实的具体载体。

彼时，作为国内最早关注荒漠化问题的公益组织，阿拉善SEE生态协会自2004年成立以来，已在荒漠化防治等方面深耕多年。2008年，协会发起成立了SEE基金会，以期打造链接多方的社会化环保公益平台，共同回应环境问题，助力我国环境治理能力现代化。

基金会荒漠化防治项目总监孙静告诉记者，成立之初，他们进行过很多环境保护类的探索工作，2012年前后，他们开始整合升级以往项目经验，开始进行规模化生态修复工作，并想摸索设立一个更有实效、提高公众参与的项目。

在阿拉善提出人工梭梭林种植规划后，他们与政府进行了对接，并于2014年推出“一亿棵梭梭”项目，计划用十年时间，在该地区种植1亿棵以梭梭为主的沙生植物，恢复200万亩荒漠植被，减缓荒漠化的蔓延。

“梭梭耐寒耐旱且抗盐碱和风沙，能遏制土地沙化，帮助植被恢复。重要的是，其还可嫁接名贵中药材肉苁蓉，使牧民获益。”孙静说。

据了解，早在2010年，阿拉善盟就开展了造林补贴项目，并出台《营造防护林补助政策实施办法》等，调动各旗牧民参与造林绿化和防沙治沙。以阿拉善左旗为例，当时给种植梭梭的牧民给予每亩100元左右的补贴。

“种植梭梭，不仅需要苗木成本，还需人工栽苗、管护等成本，特别是在梭梭种下的前三年，还要根据天气情况进行浇水和适当补植并关注病虫害等，达到规定的验收标准，才能领取补贴，所以早期牧民参与的积极性并不高。”基金会荒漠化防治高级项目经理朱德军说。

苏海图人工种植的梭梭林。

为提高牧民种植积极性，项目在推进之初，阿拉善盟林草局和基金会在左旗苏海图嘎查试点合作，牧民在自家承包的草场种梭梭，林草局按国家标准提供种植资金，基金会根据自身情况提供部分管护资金，一亩补贴50元左右，通过双重补贴基本可覆盖牧民种植成本，借此来提高其参与积极性。

“起初，我们挨家挨户向牧民介绍梭梭种植项目，当牧民听到有个亿级项目邀请他们加入，并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时，是持观望和怀疑态度的。”朱德军告诉记者，于是，他们就动员村干部等带头进行试点，在了解这一模式后，越来越多牧民开始加入进来。因为他们清楚这可以改善家乡生态，使其减少风沙侵袭。

按照要求，牧民需对梭梭管护三年，补贴分三年按一定比例发放。3年后，如果达到验收标准，就可以领取全部管护补贴。

苏海图嘎查牧民对梭梭林进行日常管护。

在梭梭种植前，工作人员也会事先对项目地块进行评估，看是否适合沙生植物生长，按照当地自然条件，每亩规划打40—55个坑种植梭梭，三年后存活率达65%及以上即可达标。“这既能解决牧民的资金焦虑，又能提高其管护积极性。”朱德军说。

随着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的推进，当地对人工林种植补贴逐年提高，基金会与林业局原有合作模式也发生些许改变。

据朱德军介绍，自2018年起牧民参与基金会“一亿棵梭梭”项目，由基金会全额出资，基本可覆盖种植成本，林草部门继续负责前期的审批、验收等工作，牧民也可加入林草局其他项目，由其单独出资，牧民不再同时申领双边补贴。

搭建沙产业链路，带动牧民致富增收

“治沙是一方面，农牧民也需要生存和发展，生态好与民生富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朱德军告诉记者，当生态建设和产业发展相辅相成，牧民的积极性自然不用刻意引导。

记者探访了解到，梭梭在种植三年后基本可依靠自然降雨存活，当验收通过后，牧民不再享受补贴，此时留在牧民草场的梭梭也已到了适合接种肉苁蓉的阶段，牧民在此基础上可进行产业发展，收入全部归其所有，实现持续自我创收。

朱德军介绍，牧民们将肉苁蓉种子撒在梭梭附近挖好的坑里，后面其生长时会主动寻觅吸引梭梭根系，从而实现寄生。生长两年或数年后，肉苁蓉可收获出售，根据品质每公斤可卖15元—22元左右，过去行情好时还能超过60元。如果进一步晒干、加工，价格还能翻倍，其种子也能卖到2000元左右一斤。

阿拉善左旗早期试点地苏海图嘎查前书记潘金泽，曾是最早带头参与此项目的，对这种沙产业增收模式深有体会。他告诉记者，他们家有3000亩的退化草场种植了梭梭，现在梭梭长势不错，有的长得比人还高，在部分沙质土壤条件较好的区域，他们还种了肉苁蓉实现增收。

“梭梭种下后，环境也好多了，经常在林地里看到很多野生动物及鸟类。”潘金泽告诉记者，其中不乏鹅喉羚等国家保护动物，生态好了，经常在野外与它们偶遇。

得益于政府和基金会的补贴支持，在苏海图全嘎查120户牧民中，从最初只有八九户牧民参与种植，如今已发展到有90多户牧民参与梭梭种植等治沙项目。

“尝到甜头的牧民，如今防沙治沙的积极性更高了，很多在外务工的牧民也开始返乡发展沙产业了。”潘金泽笑着说。

潘金泽家门口长势比人高的梭梭。

“牧民往往先小规模种植，积累经验后再慢慢扩大规模，以此缓解早期资金不足、熟练度不足等情形。”孙静告诉记者，很多牧民还逐渐成为了“资深种植户”，后面越种越好，甚至发展至“承包户”。

“依靠在梭梭根部嫁接肉苁蓉，我们嘎查很多牧民还摆脱了贫困户身份，成了沙产业种植大户。”潘金泽举例，嘎查过去的贫困户马忠强，得益于政策红利，如今他在家里承包的草场上种植了约万亩梭梭，积累资金和经验后，还嫁接了4000亩肉苁蓉，一年产量能达30多吨，日子越过越红火。

另一位嘎查牧民郭康红告诉记者，过去他们以放牧为生，现在随着禁牧政策和人工种植林补贴政策，他们在自家草场上种植了5000亩梭梭，根据资金条件，又在土壤条件较好的梭梭林下种植了约800亩肉苁蓉。而且，禁牧后还享有国家发放的补贴，每户按人口补贴，每人一年有1.5万元禁牧补贴，一年到头能有不少收入。

截至2024年底，“一亿棵梭梭”项目累计种植以梭梭为代表的沙生植物达9553.93万棵，恢复植被面积180万亩，募集社会资金超4亿元，推动公众参与超6亿人（次）。

孙静告诉记者，今年，项目已升级到了2.0版本，计划再用十年时间，将这种治沙模式和经验推广至内蒙古其他地区及西北五省（自治区）的重点沙化区，以生态恢复促进产业发展，实现乡村振兴的可持续发展。

SEE基金会工作人员和参与项目牧民合影。（左三）孙静 （左一）朱德军

该项目是阿拉善盟合力参与荒漠化防治的一个缩影。“2024年，我们1年的治沙量相当于过去5年的总和。”据高立平介绍，2024年底，阿拉善盟累计完成沙化土地综合治理9603.45万亩。全盟森林覆盖率由建盟初的2.96%增加到现在的8.42%，草原植被覆盖度由不足15%达到目前的23.18%，沙尘天气也明显下降。 

昔日黄沙漫卷的阿拉善盟，如今筑起了绿色“长城”，不仅成功缚住了流沙脚步，更在沙海中开辟出一条“点沙成金”的可持续发展道路，让“绿富同兴”从愿景变为了戈壁传奇。如它的名字一样，未来的阿拉善盟也会更加“五彩斑斓”。